鳴謝:亞洲週刊(2009年3月8日出版)
古巴鏡子映照中國改革的美麗與哀愁
·張翠容·
古巴和中國都自稱社會主義國家,但古巴的鏡子,卻映照出彼此不一樣的美麗與哀愁。古巴投下巨大預算,確保社會均等、讓人民在教育權及醫療權上獲得充分保障,人民享受著近乎是免費的權利,但在網絡通訊及消費生活上,卻非常匱乏。反觀中國,一般人民的消費生活充裕,但基礎教育崩壞和醫療市場化,衍生出巨大的社會問題。
〖《亞洲周刊》編者按:獨立記者張翠容前往拉美包括古巴、委內瑞拉、玻利維亞等國家進行釆訪。今年一月,古巴慶祝革命五十周年,張翠容深入報道古巴的另類改革模式。之前,張翠容曾經親赴東南亞及中東地區,在戰火中剖解真相,她的作品包括《行過烽火大地》、《大地旅人》及《中東現場》。〗
或許,一些人從沒想過,蕩漾在加勒比海上的島國古巴,雖屬聯合國名單上窮國之一,在民主與自由領域上也盡受抨擊,過去亦有不少古巴人出走以示抗議,但另方面,它卻擁有傲視世界的醫療與教育水平,成為專制政權的擋箭牌。
我在古巴首都哈瓦那,隨處都可碰到穿上白襯衫配棗紅色裙/褲的學童,在我所居住的民宿,轉個彎便是一所幼兒學校,再往前走不遠處又有一所小學、中學,跳跳蹦蹦的孩子帶著陽光的笑容,輕輕松松上學去。
當我釆訪過尼加拉瓜、厄瓜多爾、玻利維亞等拉美貧窮國家后,轉往古巴,第一個印象,便是衕樣處於經濟困境的貧窮社會,孩子不僅沒有成為最大的犧牲者,反之卻享有優先的權利,不需要跑到街上乞討生活錢,又或當上擦鞋童。西方批評者對此也得承認,這是古巴不倒的力量之一。
最令我嘖嘖稱奇的,就是在偏遠的地方,也一樣不缺學校,即使只有一個學生,學校還是繼續辦下去。
據統計,目前古巴共有九十六間一個學生的學校,身體力行地向世界證明,他們的教育信念,就是一個不能少,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再窮也不能窮教育。
這對於自稱奉行社會主義的中國而言,形成強烈對比。在中國,教育不是必然的,特別在農村,失學的孩子數目仍然不少,文盲人數逾一億人。人民醫療權利也受到嚴重剝削,向市場緊靠,不少老百姓都是“小病”拖著,大病“等死”。但古巴情況卻完全不一樣。
我所居住的民宿,屋主為一名六十歲的寡婦瑪尼,她拉起上衣,告訴我,她剛做了乳癌切割手朮不久,驕傲地指手朮几乎不留痕跡,證明古巴醫朮一流。她還說:“我們這里釆取的是預防醫療政策,國民都獲免費醫療檢查之外,醫護人員不時探訪小區,甚至住在小區里,講解如何保持良好的健康和防范細菌襲擊等,又提供免費定期防疫注射,令古巴人無懼因貧窮而影響健康質素。”
事實上,走在首都哈瓦那市中心,環境雖然破落,但尚算清潔,打破了外界的成見,就是貧窮與疾病不一定為連體嬰。我走進最貧窮的村落,每個家庭都有很高的衛生意識,簡陋的家卻是一塵不染,一派閑適。
今年正藉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六十周年,古巴革命五十周年,他們互相祝賀之余,卻分別向世人展示出不衕的發展道路。
中古兩國衕樣由共產政權以中央集權模式長期執政,但卻有不衕的改革態度和優先政策。
盡管中國與古巴一樣堅持一黨專政,中國卻早於三十年前已隨著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務實政策,全速融進西方資本主義經濟發展模式,發展至今,中國已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實體之一,擁有龐大的消費市場,并成為地球村的活躍成員。反觀古巴,其經濟奄奄一息,在美國制裁下,一直被孤立,人民只能維持最基本的生活,網絡通訊更大受限制。在古巴,上網和手機通話困難又昂貴,官方解釋,這是因為美國制裁,不能用海床路線、需借助委內瑞拉提供的衛星服務。不過,有古巴人懷疑政府以此打壓信息自由。無論如何,走到現在,古巴正積極尋找改革之路。
事實上,中國和古巴兩國自蘇聯倒台后,關系漸趨緊密,中國高調參與古巴的經改和建設,而古巴則加強了與中國在教育和醫療等領域的合作。
當古巴政府尋求經濟改革良方的衕時,原來也不忘繼續向外輸出軟實力,古巴的醫生和教師早已成為第三世界的最有力援助,成為重返國際舞台的外交本錢。
根據古巴官方數字,古巴向第三世界國家派出共十二萬六千名醫護人員,協助當地的公共衛生服務,而在零六年十二月,古巴更與中國合作在中國青海省會西寧建立“西寧中古友好眼科醫院”,該醫院有十四名專程而來的古巴眼科醫生,為中國眼疾病人帶來光明。這是古巴和委內瑞拉共衕發起的“奇跡行動”(Operation Miracle),這行動目的是向低下階層提供免費眼疾治療。此外,中國大陸於二零零六年又與古巴推行交換學生計划,古巴向中國留學生提供免費醫學課程。
經過古巴多年的苦心耕耘下,現在“古巴醫生”已成為一個品牌。
揭開“古巴之謎”
與此衕時,古巴的教育與醫療在海外也默默發揮影響,目前有十六個第三世界國家共二百多萬人借鑒古巴發明的“我能夠”掃盲方法成功脫離文盲之苦。這套方法乃是把字母與數字合在一起,透過視聽教育令文盲在六十五天內學會識字和書寫。委內瑞拉就是在古巴協助下推行一個掃盲計划叫“羅賓遜計划”,有效地把文盲數字降至近乎零。
古巴教育在拉美首屈一指,卡斯特羅在五九年革命成功后,便致力推行全民免費教育和醫療,即使經濟如何困難,社會怎樣貧窮,但教育和醫療依然能維持高水平,世界銀行在去年的“世界發展報告”中,直指這是“古巴之謎”。
為了解開“古巴之謎”,我四度專程前往古巴一探究竟。
事實上,除了教育和醫療之外,古巴的有機農業和生化科技也有卓越成就,獲國際組織關注。古巴雖長期處於西方指責為獨裁國家和一片批評聲浪中,加上美國的嚴峻制裁,經濟衰弱,但仍能讓國民擁有健康、近乎零文盲,使得古巴有別於其它第三世界國家,而其“社會主義”也像謎一樣生存下來。社會建設的業績變成古巴面對外界挑戰的一塊亮麗擋箭牌,叫人對這個島國心生好奇。
事實上,外界對古巴的挑戰,尤以美國與西方世界,亦主要集中古巴的高度集權政治體制,以及非自由化的中央計划經濟政策,一言以蔽之,就是古巴有異於西方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社會主義,竟然安然存在美國后院并力抗美國的“徵服”,極不符合美國向世界輸出的民主與自由市場理念。
無可否認,古巴實行了接近五十年的社會主義,走到現在,的確出現疲態,并且重復著二十世紀以來其它社會主義國家的老問題:官僚管治危機、生產力落后、低效率、一言堂、缺乏制衡等等。
可是,當我在古巴首都哈瓦那的街頭上,所遇見的古巴人卻一身健康的膚色,充滿陽光的熱力,臉上笑容不缺。而古巴在拉美地區 (那些受過英國殖民的巴勒比海國家除外)是最能說英語的地方之一,外國人較容易遇上可以用英語交談的古巴人。
一位古巴學生告訴我,現在年輕一代在學校一律學習英語,雖然古巴仍然受美國圍堵,但他們希望能夠用英語打開對外的窗口。事實上,古巴的知識階層與拉美其它國家比較是最龐大的,我時常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向古巴人說,只要我一丟石頭,隨時都會擊中詩人作家。雖然哈瓦那市內的建筑物如何破落失修,但學校、作家和藝朮家工會大樓卻永遠新簇完整。拉美作家協會總部便設在哈瓦那一組非常別致的西班牙式建筑群。
諷刺的是,古巴尊重文人,對表達自由卻步步為營。我在哈瓦那認識一位年輕的文化雜志編輯薛丹勞(Y.Cedeno),她告訴我,她對工作感到泄氣,因為她對選題和文章的取舍沒有決定權,整個編輯部只會聽命於社長,社長則來自軍方,她加入雜志前是一名將領。薛丹勞又說,言論自由永遠是敏感的話題,這由於古巴頭頂上有虎視眈眈的美國,隨時准備推翻古巴的社會主義,只要古巴一開放,美國便會借機滲透顛覆,這是古巴限制自由的理據,衕時亦由此合理化一黨專政的現象。
零六年當卡斯特羅讓位給弟弟勞爾,并指定他為正式接班人的時候,外界則大肆抨擊這種為世襲獨裁政治,只會繼續深化古巴的問題,另方面卻又寄望勞爾推行改革,并推測古巴將會學習中國尋找資本主義方式的解決方案。
沒錯,勞爾上任后即宣布一系列改革,他衕時表達了對官僚主義的不滿,認為有必要提高生產,改善物質生活,他還促請媒體發出更多的批評聲音,并授權進行關於產權關系的研究等等,這都令外界有一個感覺,古巴可能要回頭走資本主義的道路,古巴的社會主義可能因此自我解體了。
可是,在我訪問好几位官員當中,這包括古巴人民代表大會議長阿勒孔(Ricardo Alarcon)和切·格瓦拉大兒子卡美路·格瓦拉(Camilo Guevara ),還有專家學者如古巴亞洲研究中心經濟學家科維度(Eduardo Florido),他們一致強調,古巴的改革乃是在社會主義的框架里進行,他們將會堅守社會主義的理想。
在我接觸的古巴民眾中,不少人也渴望改善生活,但仍不願放棄社會主義,特別是目前資本主義經濟出現全球性危機,古巴更應向世界展示另一種可能的發展模式。
屬老一輩的作家馬里奧·馬天尼斯(Mario Martinez )見證了古巴半個世紀的革命事業,他在接受訪問時向我解釋古巴社會主義不倒之謎。
“拉美是歐洲資本主義擴張第一個遭到殖民的地區,曆時數百年,是不愉快的經曆,當年古巴原住民給統統殺光,從非洲過來的黑奴服務白人大地主和殖民地統治者,因此,古巴人有不少黑裔血統……”
“由於受到長期殖民經驗,古巴人對民族身份有堅定的追尋,對獨立自主、自由公義有強烈的渴望。可是,西班牙人走了,美國又占領我們的土地,即使一九零二年古巴獨立,美國仍然介入古巴內政和操控經濟,并在古巴建國時的憲法中加入普拉特修正案,強行占用關塔那摩灣……”
馬天尼斯繼續說,美國如何在古巴獨立后扶植獨裁者巴蒂斯塔(F.Batista ),令古巴繼續服務西方資本,成為世界資本主義的附庸經濟體系,人民得不到解放,直至卡斯特羅與切·格瓦拉的革命成功。
社會主義早已生根古巴
馬天尼斯憶述一九五九年古巴人歡呼卡斯特羅上台的熱鬧情景,當時他才二十多歲,“當了解到古巴一頁曆史,你應明白,我們為什么時刻提防美國的帝國野心,對美式資本主義尤為反感……社會主義的種子早在這里埋下了。”
古巴獨立之父何塞·馬蒂強烈民族情感和倫理方案,不僅是感召了古巴人,還感召了整個拉美民族。
何塞·馬蒂為他的后代定下了一個社會主義的方案:無私與平等。難怪守在古巴的古巴人,無論年長或是年輕的,當我問到他們怎樣看待社會主義,他們都不願意否定它。
哈瓦那大學一年級哲學系學生法蘭度說:“我們從小便被教導先輩的愛國精神和理想,熟悉的是社會主義,對其他制度不太了解,可是……”
現在,不少古巴年輕人和知識分子都會回答:“我們明白到資本主義那一套不是出路,可是,現在我們的社會主義也問題重重,如果不能克服目前的問題向前跨越,革命就會死在這里了。”
法蘭度說,越來越多年輕人想發表多一點不衕的聲音,希望能參與影響中央政策的權利。他問:“我們可否在社會主義的框框里提高生產力?又可否實現民主社會主義?打破專政,擴大自由空間,如果能做到,古巴的社會主義真可以來個大躍進,并向世人顯示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事實上,有古巴人已敢發出抗議聲音。
究竟古巴如何獨特?衕時又面對甚么挑戰?在全球處於因資本過度擴張而導致金融海嘯、資源短缺、氣候暖化下,古巴改革成為中國一面鏡子,映照出中國的美麗與哀愁。
□ 《亞洲周刊》二○○九年第九期
刊登在 2009 华夏文摘 cm090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