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鹽荔枝米俐

短週制,職工輪流當值。那天該我的班,下班時已將及一點半,吃過午飯,覺得很無聊,暫不想回家,看看時間還來得及,便去趕了一場兩點半的電影。從電影院出來,已經聞得到薄暮的氣味了。風很大,全街衣襬被吹得撲撲鼓動如起飛中的鳥翅。我乘公共汽車回家,坐上層。車子開到一個所在,一列都是站牌,候車客擠得水洩不通。我在車上俯瞰逃難一般的人羣,就在內中認出劍玉。她立在站牌下,風度嫻靜,一手攏住頭髮,一手按住衣襟,腋下夾著隻塑膠袋,大衣上斜曬著點秋日的晴陽。

我也只有驚喜了。驚喜中又有些恍惚若夢,很想大聲喊出她的名字,打破那使人心慌的、夢幻的感覺。周遭的噪音如同七彩泡沫不斷往上升,戳一個破一個,只有夢它破不了。

看她那樣子似乎在等另一號車子。回家?趁她的車子還沒有來,我何不下去和她說說話,問候她一聲也好。說說話而已,我跟自己說。等她的車子來了我也就走了。主意已定,也不容自己多加考慮,起身下樓。

可是,走著那險陡的車梯,一顆心便隨著腳步一級一級的往下陷,想起上次因爲自己的衝動使她受窘,原先的決心不由得起了動搖。要是她不願意看見我呢!直覺上,我覺得她並不完全討厭我的,也甚至於對我有幾分好感。然我又能對她說些什麼呢?還不是一樣看著她上車,看著她走了。而且她年紀這樣輕…...短短的一剎那,我想到無數事

情,彷彿也想到了自己茫茫的一生……躊躇間,車門就在眼前掩上了。車子搖搖擺擺地開始發動。

透過車尾的窗望出去,她在陽光和風中漸漸遠了,終於成爲遠方的一部分。接著便是我不認識的路人的臉,一張張在眼前晃過。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張這樣的臉,我聽到車子停了,還有車門開啟的聲音。

車子再離站時我立在街頭,想,只有往回走了,犯不著白下來這一趟。不妨回去看看,看她還在不在,不在當然只好算了,已經這麼些時候了,她一定已經上車走了。這樣想著,好像倒也無所謂往來時的方向走去。走著,路上行人彷彿盡是衝著我這方向來的,唯獨我一人反之而行,滿心逆流而上的心情,吃力之極。到後來我竟至跑起來了,因爲再不快就要來不及了。

遠遠便看見人叢中有她在。離她尙有幾步遠我便停住了,躊躇佇立,只不敢喚她,因爲不勝情。她卻好像有一種感應似的,驀然回過頭來span style="font-family:cambria math,serif">⋯⋯

那時我穿過人羣走到她面前。人是那樣多,使我感到我是在茫茫人海中與她相遇的。

「在等車?」我說,乘她不留意抹了一抹額上的汗。

她安靜地看著自己等候的那一號車徐徐抵站,說:「這班車太擠了,還是等下一班吧。」臉上卻似笑非笑,彷彿因爲什麼事忍俊不禁似的。

我不覺膽量壯了些,說:「趕不趕時間?不趕時間的話,我們去走走好不好?」

劍玉含笑點頭。

「白小姐好嗎?」走著的時候,她問。

或許僅僅是關懷的問候,我聽了卻大不自在。她似乎假定了我和華荃的關係已臻相當密切的程度,我對她的狀況是應當隨時瞭解的。因此我沒有作正面的回覆,只是說：「她今天不用上班,我沒看見她。」

「你今天要上班?」

「上半天,」我看看錶,快五點了,覺得需要一點解釋,又道:「下了班我去看了一部電影,所以搞得這樣晚。」

「眞的?什麼電影?」

我告訴她那部電影的劇情,以及自己對它的意見。談電影談了一陣子,我說:「你怎麼會到這一頭來的?」

劍玉道:「我想給我的一個姪兒打件毛衣,來買些毛線。」說著從手裏的膠袋拿出一捆毛線讓我看。那大紅的毛絨線在陽光下十分鮮豔奪目。她拿著自己也看了一會。

「跑了好幾家才買到這種顏色。紅色很難買的,差一點點看起來就很俗氣。」

「這顏色好看。 」我說。

「哎,我也覺得好看。 」

那天天氣很好,可是冬天的陽光就是這樣,看起來好看,照在身上一點兒也不暖。

我們折進一條橫街。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籃球場,實際上是一間學校的操場,圍著一溜米黃色的粉牆。打籃球的人被粉牆遮擋著,從外面看,單單看見那橙紅色的籃球自己一蹦一蹦地跳得老高,頗自得其樂似的,又有點傻頭傻腦。牆内種了兩棵洋紫荆,紫色的花和心形的葉,騎著牆頭在風中搖擺。

「我聽華荃說跟你四哥是同學。那麼,你是不是有四個哥哥?」

「不止呢,」劍玉笑道。「我四個哥哥,兩個姊姊,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連我在内總共十個。」

我極端詫異,笑道:「我倒看不出來,我一向以爲在大家庭長大的孩子,不會像你那樣害羞。 」

劍玉唯更見靦覥。

我又笑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從書上看來的印象,總覺得大家庭生活糾紛很多,很不易過。」

劍玉笑道:「我們一家倒是和和氣氣的,尤其過年過節,那是再開心也沒有了。倒是後來我的哥哥姊姊一個一個搬出去住,覺得很不慣。你呢?你有幾個兄弟姊妹?」

「 我是獨子。 」

不知不覺來到一個小碼頭,雲天下的海像一面滿滿的大旗,滿旗風,陽光打在旗緞上泛出熠熠的光。地上黃黃地照了一段晴朗的殘陽。一溜鐵欄杆的倒影靜靜睡在殘陽裏。

看見那欄杆的影子便想起小時候家附近我常去玩的染布場。場地極大,晴天晾出染成的布匹,或黃,或白,或藍,或紅,作清一色,望出去一整片是同樣顏色的布匹,挑在竿子上隨風飄揚,壯觀的情景有若千帆過海,走在蕩漾的布匹間猶如在船帆陣裏穿梭,人也略有些載浮載沉似的。我深喜紅色,仰起頭來,看見紅與紅之間那一條藍藍的天空,有風和日麗之感。布匹收起後,場地顯得異常空曠,衣竿的影子落滿一地,有一種寂寞欄杆的況味。

做什麼去,一直沒回來過。」

「我還是手抱的時候,我父母便把我交給了外公外婆,一起到外國去了,也不知是那時我坐在欄杆上,劍玉面海倚欄而立。一艘渡輪剛靠了岸,碼頭湧出一批人來,頃刻散盡。

我記得,我常問我外祖父,爸媽到哪裏去了。外祖父總是一半開玩笑一半認眞的說:「坐船走嘍!坐大輪船走嘍!」家裏的一面牆壁懸掛著一幅世界地圖,外祖父常把

我抱起來,在地圖上指點著告訴我父母的行蹤,手指劃過紅一塊綠一塊的土地。他們到過許多國家:美國、墨西哥、巴西、智利、法國、土耳其、義大利、西班牙、瑞士……

超越我的常識範圍的神話一般的名字。

我外祖父經營養鷄場,他死後,養鷄場便歸我舅舅管理,我和外婆的生活費亦由他負責。此後我們一老一小便住在舅舅家。

「外祖父生前,我是見過我母親一次的。 」

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家裏正準備擺飯,忽聽得敲門聲響,我飛奔著趕去開門。外祖母猶在叫嚷:「先看看是誰,不要胡亂開門……」從寒冷的冬夜裏,一個女人鳩鳩娜娜地,和門外的風一同進來了。她非常高大,身披一件虎皮大衣,手攢虎皮暖手筒。此外印象便模糊了。然而這從天而降的,神秘的女人,在我心目中是富於浪漫色彩的,代表著我從地圖上學來的,那些悅耳的名字的化身。甚至她那件虎皮大衣也具有某種奇異的生命力,隨時會一抖擞變成一條猛虎。我盯著它看了許久。

屋子裏充滿細碎的騷亂和紛擾,到處人影幢幢,晃動著趕赴的腳和揮舞的手,聲音在頭頂上營營地飛,顏色聚集在地圖上——以後想起我母親便想起這些破碎的聲色忽然之間,一切肅靜。

「來!」那女人說。

「叫媽!」

我叫了媽。

我在外祖母的慫恿下,走到她跟前。

「大聲一點!」那女人喝道。

我大聲一點叫了媽。

「你叫什麼名字?會說嗎?」

「李天良。」

「幾歲了?」

曹」 「五歲。」

「上學了沒有?」,寒裏玉邀網關問

「上學了。 」 她出

「在學校裏學些什麼?」

這問題我答不上來,那女人便露出不悅的神氣,又道:「有沒有英文名字?」

我說沒有,那女人當時就給我取了個英文名字,並且逼著我學會拼音,我拼來拼去她都認爲不對,生氣了,拍桌拍椅,罵了許多話。我終於哇一聲哭了起來,外祖母忙不

迭上來把我搶救了去。越過她的肩膀,我看見外祖父指手劃腳數落那個女人,覺得十分

快心,外祖母在我耳邊嘮嘮叨叨重複著她慣用的那一套說辭:「別哭了,男孩子不做得姑娘家似的淌眼抹淚的,哭得眼睛腫腫的睜都睜不開來了,別哭了,啊……」

「咦,你怎麼哭了?」

劍玉別開臉去,說:「我沒哭。」

「我明明看見的。」

我心裏很不過意,都是因爲我給她敍述兒時一些不愉快的經歷,引起她的傷感。

我說:「都是我不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其實想都不值得去想的,倒害你爲它們流眼淚。 」

「不是因爲這個。」劍玉低聲道。

我微笑道:「不是?那麼你告訴我是爲了什麼?」

我把她拉到身邊,掏出手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然後把手帕歸回西裝口袋裏。我拍拍口袋向劍玉笑道:「養在這裏,看看會不會變珍珠。」

劍玉微笑而已。

是夜我送劍玉回家,送到街口。街角開有一爿雜貨鋪,門口落著一疊疊鷄蛋,鷄蛋上空懸著一盞電燈泡,在風中搖晃不定,如飄忽的燭影。我看著她往家走去,驀地一個情不自禁,衝口而出道:「我明天來找你。」

劍玉掉轉身子,微笑著,一面後退,一面點頭。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非常快樂。我從來不曾相信一個女孩子能夠在我感情上造成這樣大的衝激。在那些日子裏,日常遭遇的事物幾乎無一不與她相關。我對自己,對人生的看法,亦產生了極大的轉變。我常常與劍玉出去,又送她回家,在街口那雜貨店的搖動不定的燈光中和她分手。漸漸的,霍家的人都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物了,在追求他們家的三小姐。我每上霍家作客,劍玉少不得從樓下托來一盤新鮮餅食,我因戲稱她「餅家女 」。

戀愛中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當時雖是那麼刻骨銘心,到如今倒有大半都已經記不清了。有那記得的,唯午夜夢廻,徒添惆悵而已。

我與劍玉不久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實則那距離我認識劍玉已有三四年光景了,但是在感覺上並沒有那麼長久,也許是快樂中的光陰去得特別匆促的緣故吧。我是

不曾想過那麼早就結婚的,然而自我遇見劍玉,那卻成了最自然不過的事。那時我早已把霍家當作自己的家,閒來無事,是常去的。有時劍玉還在樓下餅房工作,我在樓上等她,坐在角落臨窗的一張椅子裏,對面矮矮立著一座木茶几,几上一盆灑金榕,一具電話,尙有熱茶杯燙成的一圈圈的印子;茶几旁邊是黑色人造皮沙發,沙發上散放著書包、鉛筆、報紙、信、指甲箝、劍玉正在編織的毛衣,盤著腿看畫報的劍玉的妹妹,椅墊的套子上有中國的亭臺樓閣。油漆牆壁上有孩子們的小手印、風雨的痕迹,還有一幅手工精細的蘇綉,聽劍玉說乃親友所贈,綉著一隻栩栩如生的吊睛白額虎。再過去是孩子們在貼牆的方桌上做功課──看著這樣一幅很有家庭風味的景象,我不由得就要想像自己和劍玉婚後的情形......

我與劍玉的婚後生活相當平靜。每天早晨我們一同出門,分頭到旅行社及餅店。下班後我就上團圓,在岳家吃過晚飯,再與劍玉一同回家。起初,我每上岳家,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想起從前,多少個黃昏我送劍玉回家,送到那熟悉的街口,一直看著她直到看不見她了,再自己一個人離開,現在不然了。現在我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來,走的時候卻是同我的妻子一起走的。有時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晚飯席間,大家熱熱鬧鬧

的,看著桌子四周一圈笑逐顏開的臉,我會以爲那晚上她又要留在他們之間了,吃完飯

我又必須單獨離去。這時我總要在桌底下握一握她的手。

劍玉念我下班後往返操勞,故不令我再上團圓,寧自己提早回家打點晚飯。我下班後直接回家即可。去團圓次數既減,與岳父逾月不見面的時候也有。岳父亦不爲意,逢週末,常來尋我們同上茶樓,每來必入門聲喊:「我來 ·我的女婿。」大家談笑著也就上茶樓去了。

劍玉性格溫柔,持家勤儉,對我尤備極體貼,噓寒問暖,日日不懈。我對她亦以禮相待,反覺過往行徑浮文居多,踏實的少,至此方領略古人所云夫妻「相敬如賓」的深意。

我一向居住的房子是我父母置下的產業,他們出國那年將它過戶到我外祖父名下,外祖父在遺囑中留了給我。地方尙算寬敞,足夠一家四口居住,婚前略施修葺,家具亦經添補。我任憑劍玉騰挪佈置,只需她合意則可。她調度得甚是井然,唯稍嫌過簡,放眼望去裝飾點綴之物全無。我與她說,不如買個好看盆栽,挑個合適地方擺一擺。劍玉臉露不然之色。我以所以然問她,她笑道:「人住的地方,擺棵草在裏頭,豈不怪相。」我逡一笑置之。

劍玉慣著素淡衣裳,均她親手縫製。一回,我半開玩笑的道:「你怎麼不穿鮮色一點的衣服呢?你穿得比我還素,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劍玉當時唯羞澀一笑,後來果眞做了一件紅底小白花的裙子。我們同時立在鏡前,打量她新試的衣裳。「很好看,」我微笑道:「 你像個新娘子。」劍玉笑道:「結兩次婚,你豈不是有兩個老婆!」自此她亦略略穿紅,曾自笑道,「現在還不打緊,將來年紀大了還只管穿紅,人家要說我老來嬌了。 」

我自幼習慣獨寢,睡姿毫無章法,早晨每發現自己四肢大張,成了個「大」字。今與劍玉同寢,劍玉取笑我道:「你就是想我知道你是個大人吧,也用不著睡覺睡成個『大』字呀,都把我擠成小人了。」我笑道:「那我們何不加一筆,把它弄成個「木」字?」劍玉想了半天,方始悟解,幾不曾紅破了臉,一整天都不睬我。

天候轉寒,我睡覺往往手腳冰涼,熱水袋又嫌它燙肉,劍玉便常伸過腳來暖我的腳,又把我的手夾在她手中揉搓著,直至我睡熟爲止。有時我睡不安寧,在夢中翻騰,劍玉便拉過我的手去,放在她的心口上,或者她的頸窩裏,使我得以安睡。「她將來一定是個好母親,」我自己這麼想。

劍玉時作夢囈,醒而不記。有時我半醒半睡間聽到她在那裏囁嚅說話,便會一骨碌坐起,把耳朵接在她嘴邊,聽她到底說些什麼。屢次聽到了,當時雖覺有趣,然而一覺之後,便又忘得乾乾淨淨,劍玉追問,我也無法告訴她。自此便在牀頭備下紙筆,一聽到即抄寫下來,待早上給劍玉看。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委實不虛。一次,我與劍玉旅行社和餅店兩地互打電話,幾次都陰差陽錯彼此錯過了,當晚便聽見劍玉在夢裏說:「剛才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我照錄下來,早晨遞給她看,笑道:「我昨晚做夢打了個電話給你的,怎麼你沒接到?」

有一陣子,我因得微疾,去看一個中醫,照方服藥,日進二劑,劍玉早晚給我熬藥,因此那兩天家裏總是藥香不斷的。一個晚上,我因故夜歸,劍玉先上牀睡了。我上牀的時候,劍玉似有知覺,翻身向我,很清晰的道:「你怎麼還不給當歸我喝?」我還當是醒語,愕然道:「你說什麼?」待湊前把她細相了一相,方知是夢囈,早晨我把此事告知她,她笑道:「這倒不奇怪,中藥中我最喜歡當歸這名字,覺得好聽。」她呢<p>

短週制,職工輪流當值。那天該我的班,下班時已將及一點半,吃過午飯,覺得很無聊,暫不想回家,看看時間還來得及,便去趕了一場兩點半的電影。從電影院出來,已經聞得到薄暮的氣味了。風很大,全街衣襬被吹得撲撲鼓動如起飛中的鳥翅。我乘公共汽車回家,坐上層。車子開到一個所在,一列都是站牌,候車客擠得水洩不通。我在車上俯瞰逃難一般的人羣,就在內中認出劍玉。她立在站牌下,風度嫻靜,一手攏住頭髮,一手按住衣襟,腋下夾著隻塑膠袋,大衣上斜曬著點秋日的晴陽。

我也只有驚喜了。驚喜中又有些恍惚若夢,很想大聲喊出她的名字,打破那使人心慌的、夢幻的感覺。周遭的噪音如同七彩泡沫不斷往上升,戳一個破一個,只有夢它破不了。

看她那樣子似乎在等另一號車子。回家?趁她的車子還沒有來,我何不下去和她說說話,問候她一聲也好。說說話而已,我跟自己說。等她的車子來了我也就走了。主意已定,也不容自己多加考慮,起身下樓。

可是,走著那險陡的車梯,一顆心便隨著腳步一級一級的往下陷,想起上次因爲自己的衝動使她受窘,原先的決心不由得起了動搖。要是她不願意看見我呢!直覺上,我覺得她並不完全討厭我的,也甚至於對我有幾分好感。然我又能對她說些什麼呢?還不是一樣看著她上車,看著她走了。而且她年紀這樣輕…...短短的一剎那,我想到無數事

情,彷彿也想到了自己茫茫的一生……躊躇間,車門就在眼前掩上了。車子搖搖擺擺地開始發動。

透過車尾的窗望出去,她在陽光和風中漸漸遠了,終於成爲遠方的一部分。接著便是我不認識的路人的臉,一張張在眼前晃過。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張這樣的臉,我聽到車子停了,還有車門開啟的聲音。

車子再離站時我立在街頭,想,只有往回走了,犯不著白下來這一趟。不妨回去看看,看她還在不在,不在當然只好算了,已經這麼些時候了,她一定已經上車走了。這樣想著,好像倒也無所謂往來時的方向走去。走著,路上行人彷彿盡是衝著我這方向來的,唯獨我一人反之而行,滿心逆流而上的心情,吃力之極。到後來我竟至跑起來了,因爲再不快就要來不及了。

遠遠便看見人叢中有她在。離她尙有幾步遠我便停住了,躊躇佇立,只不敢喚她,因爲不勝情。她卻好像有一種感應似的,驀然回過頭來span style="font-family:cambria math,serif">⋯⋯

那時我穿過人羣走到她面前。人是那樣多,使我感到我是在茫茫人海中與她相遇的。

「在等車?」我說,乘她不留意抹了一抹額上的汗。

她安靜地看著自己等候的那一號車徐徐抵站,說:「這班車太擠了,還是等下一班吧。」臉上卻似笑非笑,彷彿因爲什麼事忍俊不禁似的。

我不覺膽量壯了些,說:「趕不趕時間?不趕時間的話,我們去走走好不好?」

劍玉含笑點頭。

「白小姐好嗎?」走著的時候,她問。

或許僅僅是關懷的問候,我聽了卻大不自在。她似乎假定了我和華荃的關係已臻相當密切的程度,我對她的狀況是應當隨時瞭解的。因此我沒有作正面的回覆,只是說：「她今天不用上班,我沒看見她。」

「你今天要上班?」

「上半天,」我看看錶,快五點了,覺得需要一點解釋,又道:「下了班我去看了一部電影,所以搞得這樣晚。」

「眞的?什麼電影?」

我告訴她那部電影的劇情,以及自己對它的意見。談電影談了一陣子,我說:「你怎麼會到這一頭來的?」

劍玉道:「我想給我的一個姪兒打件毛衣,來買些毛線。」說著從手裏的膠袋拿出一捆毛線讓我看。那大紅的毛絨線在陽光下十分鮮豔奪目。她拿著自己也看了一會。

「跑了好幾家才買到這種顏色。紅色很難買的,差一點點看起來就很俗氣。」

「這顏色好看。 」我說。

「哎,我也覺得好看。 」

那天天氣很好,可是冬天的陽光就是這樣,看起來好看,照在身上一點兒也不暖。

我們折進一條橫街。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籃球場,實際上是一間學校的操場,圍著一溜米黃色的粉牆。打籃球的人被粉牆遮擋著,從外面看,單單看見那橙紅色的籃球自己一蹦一蹦地跳得老高,頗自得其樂似的,又有點傻頭傻腦。牆内種了兩棵洋紫荆,紫色的花和心形的葉,騎著牆頭在風中搖擺。

「我聽華荃說跟你四哥是同學。那麼,你是不是有四個哥哥?」

「不止呢,」劍玉笑道。「我四個哥哥,兩個姊姊,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連我在内總共十個。」

我極端詫異,笑道:「我倒看不出來,我一向以爲在大家庭長大的孩子,不會像你那樣害羞。 」

劍玉唯更見靦覥。

我又笑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從書上看來的印象,總覺得大家庭生活糾紛很多,很不易過。」

劍玉笑道:「我們一家倒是和和氣氣的,尤其過年過節,那是再開心也沒有了。倒是後來我的哥哥姊姊一個一個搬出去住,覺得很不慣。你呢?你有幾個兄弟姊妹?」

「 我是獨子。 」

不知不覺來到一個小碼頭,雲天下的海像一面滿滿的大旗,滿旗風,陽光打在旗緞上泛出熠熠的光。地上黃黃地照了一段晴朗的殘陽。一溜鐵欄杆的倒影靜靜睡在殘陽裏。

看見那欄杆的影子便想起小時候家附近我常去玩的染布場。場地極大,晴天晾出染成的布匹,或黃,或白,或藍,或紅,作清一色,望出去一整片是同樣顏色的布匹,挑在竿子上隨風飄揚,壯觀的情景有若千帆過海,走在蕩漾的布匹間猶如在船帆陣裏穿梭,人也略有些載浮載沉似的。我深喜紅色,仰起頭來,看見紅與紅之間那一條藍藍的天空,有風和日麗之感。布匹收起後,場地顯得異常空曠,衣竿的影子落滿一地,有一種寂寞欄杆的況味。

做什麼去,一直沒回來過。」

「我還是手抱的時候,我父母便把我交給了外公外婆,一起到外國去了,也不知是那時我坐在欄杆上,劍玉面海倚欄而立。一艘渡輪剛靠了岸,碼頭湧出一批人來,頃刻散盡。

我記得,我常問我外祖父,爸媽到哪裏去了。外祖父總是一半開玩笑一半認眞的說:「坐船走嘍!坐大輪船走嘍!」家裏的一面牆壁懸掛著一幅世界地圖,外祖父常把

我抱起來,在地圖上指點著告訴我父母的行蹤,手指劃過紅一塊綠一塊的土地。他們到過許多國家:美國、墨西哥、巴西、智利、法國、土耳其、義大利、西班牙、瑞士……

超越我的常識範圍的神話一般的名字。

我外祖父經營養鷄場,他死後,養鷄場便歸我舅舅管理,我和外婆的生活費亦由他負責。此後我們一老一小便住在舅舅家。

「外祖父生前,我是見過我母親一次的。 」

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家裏正準備擺飯,忽聽得敲門聲響,我飛奔著趕去開門。外祖母猶在叫嚷:「先看看是誰,不要胡亂開門……」從寒冷的冬夜裏,一個女人鳩鳩娜娜地,和門外的風一同進來了。她非常高大,身披一件虎皮大衣,手攢虎皮暖手筒。此外印象便模糊了。然而這從天而降的,神秘的女人,在我心目中是富於浪漫色彩的,代表著我從地圖上學來的,那些悅耳的名字的化身。甚至她那件虎皮大衣也具有某種奇異的生命力,隨時會一抖擞變成一條猛虎。我盯著它看了許久。

屋子裏充滿細碎的騷亂和紛擾,到處人影幢幢,晃動著趕赴的腳和揮舞的手,聲音在頭頂上營營地飛,顏色聚集在地圖上——以後想起我母親便想起這些破碎的聲色忽然之間,一切肅靜。

「來!」那女人說。

「叫媽!」

我叫了媽。

我在外祖母的慫恿下,走到她跟前。

「大聲一點!」那女人喝道。

我大聲一點叫了媽。

「你叫什麼名字?會說嗎?」

「李天良。」

「幾歲了?」

曹」 「五歲。」

「上學了沒有?」,寒裏玉邀網關問

「上學了。 」 她出

「在學校裏學些什麼?」

這問題我答不上來,那女人便露出不悅的神氣,又道:「有沒有英文名字?」

我說沒有,那女人當時就給我取了個英文名字,並且逼著我學會拼音,我拼來拼去她都認爲不對,生氣了,拍桌拍椅,罵了許多話。我終於哇一聲哭了起來,外祖母忙不

迭上來把我搶救了去。越過她的肩膀,我看見外祖父指手劃腳數落那個女人,覺得十分

快心,外祖母在我耳邊嘮嘮叨叨重複著她慣用的那一套說辭:「別哭了,男孩子不做得姑娘家似的淌眼抹淚的,哭得眼睛腫腫的睜都睜不開來了,別哭了,啊……」

「咦,你怎麼哭了?」

劍玉別開臉去,說:「我沒哭。」

「我明明看見的。」

我心裏很不過意,都是因爲我給她敍述兒時一些不愉快的經歷,引起她的傷感。

我說:「都是我不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其實想都不值得去想的,倒害你爲它們流眼淚。 」

「不是因爲這個。」劍玉低聲道。

我微笑道:「不是?那麼你告訴我是爲了什麼?」

我把她拉到身邊,掏出手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然後把手帕歸回西裝口袋裏。我拍拍口袋向劍玉笑道:「養在這裏,看看會不會變珍珠。」

劍玉微笑而已。

是夜我送劍玉回家,送到街口。街角開有一爿雜貨鋪,門口落著一疊疊鷄蛋,鷄蛋上空懸著一盞電燈泡,在風中搖晃不定,如飄忽的燭影。我看著她往家走去,驀地一個情不自禁,衝口而出道:「我明天來找你。」

劍玉掉轉身子,微笑著,一面後退,一面點頭。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非常快樂。我從來不曾相信一個女孩子能夠在我感情上造成這樣大的衝激。在那些日子裏,日常遭遇的事物幾乎無一不與她相關。我對自己,對人生的看法,亦產生了極大的轉變。我常常與劍玉出去,又送她回家,在街口那雜貨店的搖動不定的燈光中和她分手。漸漸的,霍家的人都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物了,在追求他們家的三小姐。我每上霍家作客,劍玉少不得從樓下托來一盤新鮮餅食,我因戲稱她「餅家女 」。

戀愛中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當時雖是那麼刻骨銘心,到如今倒有大半都已經記不清了。有那記得的,唯午夜夢廻,徒添惆悵而已。

我與劍玉不久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實則那距離我認識劍玉已有三四年光景了,但是在感覺上並沒有那麼長久,也許是快樂中的光陰去得特別匆促的緣故吧。我是

不曾想過那麼早就結婚的,然而自我遇見劍玉,那卻成了最自然不過的事。那時我早已把霍家當作自己的家,閒來無事,是常去的。有時劍玉還在樓下餅房工作,我在樓上等她,坐在角落臨窗的一張椅子裏,對面矮矮立著一座木茶几,几上一盆灑金榕,一具電話,尙有熱茶杯燙成的一圈圈的印子;茶几旁邊是黑色人造皮沙發,沙發上散放著書包、鉛筆、報紙、信、指甲箝、劍玉正在編織的毛衣,盤著腿看畫報的劍玉的妹妹,椅墊的套子上有中國的亭臺樓閣。油漆牆壁上有孩子們的小手印、風雨的痕迹,還有一幅手工精細的蘇綉,聽劍玉說乃親友所贈,綉著一隻栩栩如生的吊睛白額虎。再過去是孩子們在貼牆的方桌上做功課──看著這樣一幅很有家庭風味的景象,我不由得就要想像自己和劍玉婚後的情形......

我與劍玉的婚後生活相當平靜。每天早晨我們一同出門,分頭到旅行社及餅店。下班後我就上團圓,在岳家吃過晚飯,再與劍玉一同回家。起初,我每上岳家,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想起從前,多少個黃昏我送劍玉回家,送到那熟悉的街口,一直看著她直到看不見她了,再自己一個人離開,現在不然了。現在我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來,走的時候卻是同我的妻子一起走的。有時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晚飯席間,大家熱熱鬧鬧

的,看著桌子四周一圈笑逐顏開的臉,我會以爲那晚上她又要留在他們之間了,吃完飯

我又必須單獨離去。這時我總要在桌底下握一握她的手。

劍玉念我下班後往返操勞,故不令我再上團圓,寧自己提早回家打點晚飯。我下班後直接回家即可。去團圓次數既減,與岳父逾月不見面的時候也有。岳父亦不爲意,逢週末,常來尋我們同上茶樓,每來必入門聲喊:「我來 ·我的女婿。」大家談笑著也就上茶樓去了。

劍玉性格溫柔,持家勤儉,對我尤備極體貼,噓寒問暖,日日不懈。我對她亦以禮相待,反覺過往行徑浮文居多,踏實的少,至此方領略古人所云夫妻「相敬如賓」的深意。

我一向居住的房子是我父母置下的產業,他們出國那年將它過戶到我外祖父名下,外祖父在遺囑中留了給我。地方尙算寬敞,足夠一家四口居住,婚前略施修葺,家具亦經添補。我任憑劍玉騰挪佈置,只需她合意則可。她調度得甚是井然,唯稍嫌過簡,放眼望去裝飾點綴之物全無。我與她說,不如買個好看盆栽,挑個合適地方擺一擺。劍玉臉露不然之色。我以所以然問她,她笑道:「人住的地方,擺棵草在裏頭,豈不怪相。」我逡一笑置之。

劍玉慣著素淡衣裳,均她親手縫製。一回,我半開玩笑的道:「你怎麼不穿鮮色一點的衣服呢?你穿得比我還素,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劍玉當時唯羞澀一笑,後來果眞做了一件紅底小白花的裙子。我們同時立在鏡前,打量她新試的衣裳。「很好看,」我微笑道:「 你像個新娘子。」劍玉笑道:「結兩次婚,你豈不是有兩個老婆!」自此她亦略略穿紅,曾自笑道,「現在還不打緊,將來年紀大了還只管穿紅,人家要說我老來嬌了。 」

我自幼習慣獨寢,睡姿毫無章法,早晨每發現自己四肢大張,成了個「大」字。今與劍玉同寢,劍玉取笑我道:「你就是想我知道你是個大人吧,也用不著睡覺睡成個『大』字呀,都把我擠成小人了。」我笑道:「那我們何不加一筆,把它弄成個「木」字?」劍玉想了半天,方始悟解,幾不曾紅破了臉,一整天都不睬我。

天候轉寒,我睡覺往往手腳冰涼,熱水袋又嫌它燙肉,劍玉便常伸過腳來暖我的腳,又把我的手夾在她手中揉搓著,直至我睡熟爲止。有時我睡不安寧,在夢中翻騰,劍玉便拉過我的手去,放在她的心口上,或者她的頸窩裏,使我得以安睡。「她將來一定是個好母親,」我自己這麼想。

劍玉時作夢囈,醒而不記。有時我半醒半睡間聽到她在那裏囁嚅說話,便會一骨碌坐起,把耳朵接在她嘴邊,聽她到底說些什麼。屢次聽到了,當時雖覺有趣,然而一覺之後,便又忘得乾乾淨淨,劍玉追問,我也無法告訴她。自此便在牀頭備下紙筆,一聽到即抄寫下來,待早上給劍玉看。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委實不虛。一次,我與劍玉旅行社和餅店兩地互打電話,幾次都陰差陽錯彼此錯過了,當晚便聽見劍玉在夢裏說:「剛才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我照錄下來,早晨遞給她看,笑道:「我昨晚做夢打了個電話給你的,怎麼你沒接到?」

有一陣子,我因得微疾,去看一個中醫,照方服藥,日進二劑,劍玉早晚給我熬藥,因此那兩天家裏總是藥香不斷的。一個晚上,我因故夜歸,劍玉先上牀睡了。我上牀的時候,劍玉似有知覺,翻身向我,很清晰的道:「你怎麼還不給當歸我喝?」我還當是醒語,愕然道:「你說什麼?」待湊前把她細相了一相,方知是夢囈,早晨我把此事告知她,她笑道:「這倒不奇怪,中藥中我最喜歡當歸這名字,覺得好聽。」她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