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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觀念座標

《觀念座標》：沈大衛博士（David Shambaugh）是喬治華盛頓大學國際事件與中國政策室主任，也是布魯金斯研究所的資深約聘研究員。他的著作包括：《China’s Communist Party: Atrophy and Adaptation》 以及《China Goes Global: The Partial Power》。

在美國的中國問題研究圈中，沈大衛以立場親中著名，對中國前景一向抱持著正面與肯定的論點；他頗受中共政權禮遇，亦被認為有中共高層人士與之交好。由於沈大衛在本文中承認他的觀點有了巨大改變，自三月六日刊登於《華爾街日報》後，引起震撼，成爲關注與討論的話題。

（編註：以下為沈大衛帝一人稱筆述）

3 月 3 日，中國人民政協全國委員會在北京召開一年一度行禮如儀的第十二屆三次會議。全國各地「遴選」的代表，從服裝鮮豔的少數民族到都市的億萬富翁，開會一週討論國家大事，佯裝政治參與的模樣。

此一令人印象深刻的集會，有些人覺得顯示了中國政治系統的優點，實際上遮掩了諸多嚴重的弱點。中國政治一向披著戲服，藉由政協會議這種固定腳本的精 心演 出，向外界顯示中國共產黨既穩定又大權在握。來參加的開會的官員都知道自己的角色，所以興高采烈的參與、鸚鵡學舌高呼官方口號。這種行徑，在中文裡稱之為 「表態」——表明自己的立場——其實不過象徵性的服從動作而已。

雖然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但中國的政治系統早已殘破不堪，最清楚這一點的莫過於中國共產黨本身。中國強人領袖習近平，希望藉著鎮壓異議者、肅貪等方法鞏固政權。他絕對不要變成中國的戈巴契夫，玩開放改革那一套，把黨給玩完了。雖然他治國的方式跟戈巴契夫背道而馳，可是到最後說不定一樣淪落於亡黨的下場。他的獨裁對中國的社會與政治系統造成龐大的壓力，崩潰指日可待。

預言獨裁政權什麼時候會垮台，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1991 年蘇聯垮台之前，少有西方專家預見它會有這樣的命運；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完全被矇在鼓裡。早兩年，東歐共產國家的垮台，也曾被取笑為反共人士的異想 天開——直到它真的發生為止。2003 年至 2005 年之間，在喬治亞、烏克蘭、吉爾吉斯發生的「顏色革命」，2011 年的阿拉伯之春等等，都跌破了一堆人的眼鏡。

自從 1989 年天安門鎮壓、中共差點亡黨以來，中國專家們對於中共政權是否出現衰敗傾頽的跡象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覺。這些年來，數位資深的漢學家賭上了他們的聲譽，預 言中共垮台不過是早晚的事。也有人持比較謹慎的態度——我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中國變了，我的分析當然也必須跟著改變。

我認為，中共統治的收官棋局已經開始了，而且其進展程度已經比許多人想像的，走得更遠更深。當然，我們不知道從現在到末尾，其覆亡走的是什麼樣的路徑。也 許是極度動蕩、騷亂四起。但除非這個系統出現明顯的裂痕，處於系統裡的人，只有乖乖跟著走的份——因此維持了穩定的假相。

中國共產黨的垮台，大概不會是靜悄悄的。也不太可能只憑單一的事件，就讓它和平地自己玩完。這個過程有可能歷時甚久、暴烈又混亂。我不排除習近平本 人會在黨內權力鬥爭、甚或政變中垮台，因為他主導的反貪運動——也是政協本次會議的焦點——雖然又急又快，但他人望不孚，重要的黨、政、軍、商人士都十分 不滿。

中國有句俗話「外硬內柔」——外面硬，裡面軟。習近平是個強硬的領導人，表現出自信剛愎的樣子。但他的強硬，掩飾了中共與黨系統極為脆弱的內裡。

中國共產黨及其黨系統的脆弱性，從五件事可以見微知著。

第一，中國的經濟菁英人士紛紛找好海外的門路，準備錨頭不對就逃之夭夭。

2014 年，專門研究中國有錢人的上海胡潤研究所，發現它調查的 393 位百萬富翁與億萬富豪之中，高達 64% 的比例，不是正在移民就是打算要這麼做。中國的富家公子、公主在海外學府留學人數也創下新高（此現象本身即說明了中國高等教育的品質不如人）。

《華爾街日報》不久前報導聯邦探員搜查了南加州好幾個地方，因為當局懷疑這些地方涉及「數百萬美金的生子觀光產業，幫助成千上萬的中國婦女來美國產 子，以 利她們回國時可抱回成為美國公民的嬰兒」。中國富豪也大規模大手筆購買國外的房地產，更不忘把資產私藏海外，尤其是空殻公司或者避稅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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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北京試圖把經濟罪嫌犯從海外引渡回國。國家菁英（其中很多中共黨員）的大量出走，顯示他們普遍對中共政權及國家未來缺乏信心。

第二，習近平自從 2012 年上任以來，不但繼續 2009 年以來的政治高壓，甚至變本加厲。

他打擊的對象廣而大之，包括媒體、社交媒體、電影、藝術、文學、宗教團體、網際網路、知識份子、圖伯特族（西藏族）、維吾爾族、異見人士、律師、非 政府組織、大學學生、教科書。2013 年中共中央委員會派發所謂的九號文件，命令所有單位都要驅逐任何贊同西方「普世價值」的成份——包括贊成民主憲政、公民社會、言論自由、新自由主義經濟的 人物。

有安全感、有自信的政府不會進行這麼嚴厲的鎮壓。這是黨領導人深感焦慮與不安全的病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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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連許多非常忠貞的黨員都只是在走過場而已。

過去幾年中國政治虛與尾蛇的氛圍，讓人很難不注意到。去年夏天，在北京的一個中共智庫中，我是少數幾個參與習氏中心思想——「中國夢」——研討會的 外國人（也是唯一的美國人）。整整兩天的時間，二十幾位黨內學者輪流上台發表冗長沉悶的報告，他們表情木然、動作僵硬、無聊之情溢於言表，他們熱烈擁戴黨 與領導人最新執政理念的樣子，都是虛應故事而已。顯而易見的是，習近平大張齊鼓的文宣已然失效，皇帝就是沒有穿衣服。

去年十二月，我又回到北京參加中央黨校的另一場會議，再一次看到中國最高階官員以及外交政策專家齊聲誦揚千篇一律的口號。一天的午餐時間，我特意到 校園書 坊去瞧瞧——此地是我了解中共高幹都在學些什麼的好去處。書架上的大部頭書籍包括《列寧作品選》、《康多莉扎‧賴斯回憶錄》等等。門口桌子上擺著一疊很高 的，是習近平群眾路線的文宣小冊。我問店員：「這本賣得怎麼樣？」她回答：「這不賣的，只送。」它顯然乏人問津，不太熱門。

第四，糾纏黨國與軍隊的貪腐問題，也傳染了整個中國社會。

習近平的反貪運動比起中共歷次的肅貪，持續得更久、也更為嚴厲，但是這個問題依然尾大不掉。一黨獨大、官商勾結、完全不透明的經濟體制、媒體完全由國家掌控、缺乏法治，導致這個問題根深蒂固，無法解決。

另外，習近平的反貪運動是有針對性的，並不是真正肅貪。許多遭到打擊的人物，都是前領導人江澤明的嫡系或政治夥伴。今年八十八歲的江澤明在中國政界 人望頗高，而他猶在人世時，習近平就打擊他的派系，這對習自己來說，是十分危險的動作，尤其習近平身邊似乎沒有一群有力的近臣可以提拔至高位。另一個問題 是，習近平是中共開國元老的兒子，所謂的「太子黨」出身，他主要的政治關係就是其他的太子黨人。這一些含著銀湯匙出生的第二代，是中國社會普遍憎恨的一群 人。

最後一點，中國的經濟——不論西方再怎麼認為它超英趕美、勢不可擋——其實陷在一連串的系統性陷阱，無法自拔。

2013 年 11 月，習近平主持了第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諸多經改方案，但到目前為止，幾乎沒有任何進展。沒錯，消費支出確實上揚、官僚規定確有減少、財政也有了改革， 但是整體而言，習近平最有野心的目標已經胎死腹中：這份改革方案挑戰許多最根深蒂固、勢力龐大的利益團體——包括國營企業、地方幹部等等——他們陽奉陰 違，阻擋它的實施。

上述五樣出現在中共政權的明顯裂縫，只有透過政治改革才能修復。除非中國放鬆嚴厲的政治控制，它永遠無法變成一個有創意的社會、也無法發展所謂的「知識經濟」——這是三中全會的主要目標之一。中國亟需社會與經濟的改革，但最大的絆腳石，就是它的政治系統。如果習近平與其他黨領導人不放鬆控制，不但欲速不 達，更可能走上他們一心想要避免的亡黨之路。

蘇聯垮台的二十幾年以來，中國的最高領導人對於蘇聯老大哥覆亡的原因一刻不敢或忘：幾千篇的驗屍報告都是在分析蘇聯解體的原因。

習近平的「中國夢」就是為了要避免蘇聯的夢魘。他上任不到幾個月，就在演說中嘆惋蘇聯的覆滅、不滿戈巴契夫的背叛，認為莫斯科欠缺一個「真正的男子 漢」來 與改革派領導人相抗，這說明了他的所思所想。習氏今日實施的各種政治整肅，都是故意與戈巴契夫的經濟改革（perestroik）與開放政策 （glasnost）背道而馳。所以習先生禁絕開放，變本加厲控制異見人士、經濟、甚至黨內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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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反動與整肅並非習近平唯一的選項。江澤民與胡錦濤從蘇聯的垮台中學到不一樣的教訓：從 2000 年到 2008 年，他們小心翼翼地實施了一些有限度的政治改革，意圖稍稍打開中國的系統。

他們強化了地方黨委，開放多人角逐黨委書記的遴選。他們讓更多商人與知識份子入黨。他們也讓黨在諮詢的過程參考非黨團體的意見、促使政治局的程序更 加透明。他們改善了黨內的下情上達機制，在人事升遷考核時，也比較不問出身、只問表現。他們創造出一個四千五百萬黨政幹部不得不充電進修的制度。他們還實 施一 定年齡的強迫退休制度，並且每兩年就輪調官員與軍官，讓他們幹不同的工作。

事實上，有一段時間，江澤民與胡錦濤企圖經營改變，而不是抗拒它。然而這是習近平揚棄的作法。自從 2009 年以後（也是本來心存開放的胡錦濤改變作法，加強箝制之時），愈來愈焦慮的中國政府開始走回頭路，放棄上述的每一項政治改革（除了幹部訓練制度以外）。這 些改革是江澤民嫡系、前國家副主席曾慶紅主導策劃的；曾慶紅已於 2008 年退休，現在正受到習氏反貪運動的懷疑——也象徵了習近平對任何舒緩中國疾病的措施，抱持著莫大的敵意。

有些專家認為：習近平先緊後鬆，一上任嚴刑峻罰，其實是色厲內茌，到了後期就會開放。這樣的看法，我不以為然。我認為這個領導人與其政權，把政治視 為零和遊戲：在他們眼中，箝制一旦放鬆，就意謂著共黨的滅亡與他們個人權位的不保。他們還有陰謀論的思維，認為想要顛覆中共統治的，就是美國。林林總總加 起來， 我實在無法預見他們會在短期內大刀闊斧進行政治改革。

我們沒有辦法預言中國共產主義垮台的時機，但我們很難不認為我們正在目睹它的末路窮途。中國共產黨是世界上執政時間第二久的政權（僅次於北韓），而沒有政黨能夠萬年統治而保持不墜。

向前看，中國專家應該注意中共的箝制機制，以及哪些人獲得使用這些機制的權柄。許多商人與黨員已經用腳投票，離開中國；或者虛應故事，佯裝服從黨的指令。

我們也該注意中共官媒、國安系統不再嚴謹遵守黨國指令的那一天——他們說不定會轉而認同異議份子，就像電影《竊聽風暴》中，東德的史塔西特務轉而同情他所竊聽的對象。一旦人的同理心勝出，不再認同僵化的統治者，中國共產黨的末日就開始了。

http://www.wsj.com/a…/the-coming-chinese-crack-up-1425659198

（本文為觀念座標授權，原文標題：中共即將垮台，非經允許、不得轉載；圖片來源：THE WALL STREET JOUR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