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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一些行人停下來,表情各異地觀望著。在不遠的地方,出現那個懷抱銅盤的男孩,他睜著一雙成人似的痛苦的眼睛,望著父親的背影。一滴淚水沿著面頰滾落下來。


 


  李石清悻悻地四下掃了一眼,轉身穿過馬路。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瞅著黃省三,扯著他,壓迫著他。隔著一條馬路,黃省三繼續跟著李石清走著,走著。他並沒有看見,在他身後隔了一段距離,他那小小的兒子,抹著眼淚尾隨著他。


 


  馬路漸漸熱鬧起來。路邊,手飾店、肉食店、玩具店櫛比鱗次,李石清大步地走著,黃省三幾乎跟不上了,他逐漸跑起來,越跑越快。在一個路口,他突然地穿過馬路,一輛飛奔的人力車差點撞上他。


 


  男孩兒:(尖聲地)爸爸!


 


  車夫大聲地罵起來。然而黃省三沒有聽見,他什麼也聽不見了,他只有一個念頭,只有一條路。終於,他又追上了李石清。


 


  黃省三:李先生。


 


  李石清回過頭,他看見黃省三淌著冷汗的臉。


 


  李石清:(可憐他,但又厭惡地)你老跟著我有什麼用!


 


  黃省三:李先生,您行行好,求您再跟潘經理說說,只求他老人家再讓我回去,就是再累,累死我,也心甘情願。


 


  李石清:經理!經理會管你這樣的事兒。


 


  他冷冷地盯著黃省三,黃省三低下頭。


 


  黃省三:(囁嚅)可你們,你們要那十塊二毛五,幹什麼呀!


 


  李石清役有說話,兩個人沈默地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過了一會兒。


 


  李石清:(目光看著別處)其實,事情很多,就看你願意不願意做。


 


  黃省三:(燃著了一線希望)真的?


 


  李石清用手指著路上的一輛人力車,拉車的小夥子啪噠啪噠地跑著。


 


  黃省三:(明白了,但失望地)我,我拉不動。(咳嗽起來)您知道我有病,醫生說,我這邊的肺已經……不行了。


 


  李石清:(轉過身,慢慢走著)那,你可以到街上要。


 


  黃省三:(臉紅,不安)李先生,我也是個念過書的人,我實在有點……


 


  李石清:有點叫不出口,是麼?那還有一條路,這條路最容易、最痛快。


 


  黃省三緊跟在他身邊,瞪大了眼睛。


 


  李石清:(臉上掠過一絲冷笑,一字一句地)你可以到人家家裏去——他盯住黃省三,看見黃省三的嘴喃喃地動了動。


 


  李石清:對,你猜得對。


 


  黃省三:您說,您說,要我去——他站住了,只見唇動,聽不見聲音。


 


  李石清:你大聲說出來,怕什麼!偷!偷!這有什麼做不得,有錢的人可以從人家手裏大把地搶,你怎麼不能偷!


 


  黃省三:(懼怕地)李先生,您小點兒聲,小點兒聲。


 


  李石清:(爆發出一股怒氣)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飯,你要顧臉;叫你拉洋車,你沒氣力;叫你偷,你又膽小。你滿肚子的天地良心、仁義道德,你這個廢物,根本不配養一堆孩子!我告訴你,你只有一條路可走!


 


  黃省三:怎麼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們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樓下面。筆直的樓頂直插青天。


 


  黃省三仰頭望著,他的眼睛有些發花,那巨大的建築仿佛立刻就要倒下來。他聽見了李石清湊在他耳邊的語聲。


 


  李石清:(聲音)你一層一層地爬上去,爬到頂高的一層,你邁過欄杆,站在邊上,然後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靜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黃省三,他那雙懦弱的恐懼的、象千千萬萬和他一樣走投無路的人的慘然的眼睛。


 


  後來,他伸出手掩住了雙目。


 


  一個孩子的聲音:爸爸!爸爸!


 


  黃省三驚醒過來,他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的兒子。


 


  兒子:(拚命忍住眼淚)爸爸,回家吧,媽媽還等著呢。


 


  黃省三像是沒有聽懂似的,直愣愣地望著。


 


  兒子:(害怕了)爸爸,你說活呀!


 


  黃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兒子眼裏的淚水。他看見了那個一直抱在兒子懷裏的銅盤。


 


  黃省三:怎麼?


 


  兒子:(垂下頭,悄聲地)他們不當。


 


 


 


  李石清家裏,李太太坐在床邊,她的懷裏摟著四兒,其他三個孩子也都圍著她趴在一張大床上。應該說這是一間陋室,屋裏的一切都顯出主人好體面,但又掩飾不住寒酸的味道,連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顯得太小太緊了。然而,此刻的李太太臉上閃著一種慈愛的光輝。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個壓抑而張惶的女人了。她是一位母親,四個可愛孩子的母親。


 


  李太太掰著小兒子的手指,仔細地看著。


 


  李太太:看,這是鬥,這是簸箕。


 


  孩子們的頭都圍攏起來:“媽媽,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李太太:(逐個看著孩子的小手,喃喃地)一個,兩個,三個……(她笑了)喲,我的小四子有六個鬥哪。


 


  小兒子興奮的目光閃閃。女兒連忙舉伸出自己的手。


 


  女兒:(把手舉到媽媽面前)媽,你看我有幾個鬥?


 


  李太太:(拿著女兒的手,一邊看一邊念叨起來)一鬥窮,二鬥富,三鬥四鬥開當鋪。


 


  孩子們嘻嘻地笑開了。


 


  這時,李石清推開門,走進來。他的神色疲憊、陰鬱,但是孩子們看見了他,一齊撲上來:“爸爸,爸爸!”李石清答應著,舉起手中拿著的四根糖葫蘆。


 


 


 


  夜晚,孩子都睡著了。李太太坐在桌邊縫著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著一杯熱茶,坐在她對面發呆。他微微打了一個寒戰。


 


  李太太:(抬起頭,輕聲地)冷麼?


 


  李石清沒有動。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視著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麼,你是不是又把皮大衣當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麼!


 


  面對丈夫陰沈的臉,李太太委屈地低下頭。


 


  李石清:(咳了一聲,緩和地)今天你牌打的怎麼樣?


 


  李太太聽見這話,頭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麼不說話,輸了?贏了?


 


  李太太仍然沒有回答。


 


  李石清:你啞巴了嗎?我問你話呢!


 


  李太太:(終於拾起頭)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你又輸了?“


 


  李太太望著他。


 


  李石清:我給你的一百塊錢都輸了嗎?


 


  李太太還是望著他。


 


  李石清:(氣了)你怎麼能輸這麼些!


 


  李太太:(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委屈,落下眼淚)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去打,我聽你的話,陪著那幫有錢的人打大牌,我心裏急,我怕輸……


 


  李石清:急,都是一樣地打牌。你著什麼急,你真,真不見世面。


 


  李太太抽泣了。


 


  李石清:(更加氣)哭!你就會哭!哭頂什麼!頂個屁!


 


  他從懷裏掏出皮夾,取出一疊錢。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別再給我錢了,我不要錢。


 


  李石清:你說什麼?


 


  李太太:石清,我實在受不了,那不是我們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說下去,但是李石清已經明白她要說什麼了。


 


  李石清:你用不著說,我比你清楚,那幫東西!


 


  李太太:那你幹嗎還非要我去呢?拿著這樣造孽的錢陪他們打牌。你想想,小英兒要上學,小四身體又弱,芳兒連件像樣的過冬的衣服都沒有……


 


  李石清:不要再說了,我難道不知道咱們窮,我心裏就不難過。我恨,我恨自己為什麼沒有一個好爹,生來有錢,叫我少低頭,少受氣!現在,我四十多的人,成天的彎腰、鞠躬,一個個地奉承,一個個地拉攏,一個個地巴結,我,李石清,一個男子漢!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難過,不要喪氣。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許多委屈……


 


  李石清:(打斷她)我不難過。(他猛地站起來,困獸似的在屋裏走了幾步,睜著一雙滿是紅絲的眼睛)我才不難過!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們拚,我要狠狠地出口氣,我要硬得成一塊石頭,決不講一點人情,決不可憐人,決不……


 


  他突然停住了,對著床上的孩子望去。


 


  床上,四個孩子睡的正香,發出均勻的無憂無慮小小的鼾聲。李石清深深地透了一口氣,目光變得柔和了,他坐下來,一動不動地和李太太兩個人,默默地長久地望著。


 


  響起了舞廳的音樂聲。


 


 


 


  在昏暗中,擠集著許多人。起先除了人們閃爍的眼睛,因為笑而露出的發亮的牙齒和一張張白的異樣的臉,什麼也看不清楚;接著逐漸看清了周圍的一切;這是各色各樣的人在舞廳裏如癡如狂地跳著。


 


  樂隊一曲接著一曲。女人的衣裙在幽暗中飄蕩,旋轉,整個舞廳仿佛就是一個巨大的旋渦。


 


  在人群中,一束強烈的光突然照在一個人身上,那是陳白露。她的頭髮正揚起來,象一個光環,罩著她那亢奮的忘卻一切的臉。她的眼睛時爾爍爍發光,時爾充滿了迷離的神色。她消失在陰暗處,一會又舞進了虹光中,多少雙眼睛在跟隨著她。


 


  她意識到這一切,她笑了,頭微微昂起。潘月亭更加緊地摟住她的腰枝,湊到她的耳邊悄聲說了句什麼,她放聲大笑起來。


 


  在一個角落裏,默默地坐著一個男人,一個青年,他也在注視著陳白露,目不轉睛地凝望著。然而,他的目光是那樣的與眾不同,混雜著震驚、痛苦、失望、同情,象看著一個陌生人,然而又像是……


 


  晃動著的肩、背、頭頸,在他眼前飄過去。……那是一個十分稚氣的小姑娘,坐在一棵大樹下。綠色的濃蔭,綠色的田野,綠色的霧一般的空氣。一縷笛聲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少年的方達生坐在她的對面,閉著眼睛,輕輕地吹著。


 


  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照在竹均——還是小女孩時的陳白露的臉上,就像是她的眼睛在調皮地一明一暗地閃著。


 


  掛在樹枝上的兩個書包,微微地搖來搖去……


 


  掌聲。音樂停止了。舞廳裏燈光通亮,如若白晝。


 


  陳白露臉色緋紅,笑著向這邊走來。一路上,有人請她喝酒;有的女人抱住她親吻;她隨意地拍了拍一個老頭的臉蛋兒,向遠一些的桌子遞著飛吻。


 


  她終於走到方達生面前。方達生慢慢地站起來。


 


  陳白露:(依然笑著)你好客氣呀,坐吧。


 


  方達生沒有坐。


 


  陳白露:我讓你坐下。


 


  方達生坐下來。他不說話,只是久久地仔細地看著她的臉。


 


  陳白後瞟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一杯酒。向著方達生舉起。


 


  陳白露:你還要這樣細細地看我很久嗎?


 


  說著她把酒一飲而盡。


 


  陳白露:(有心難為他,自然也因為他的態度使她不愉快)這地方怎麼樣?好玩嗎?


 


  方達生:(悶聲地)好,好玩。


 


  陳白露:那你為什麼不玩玩。


 


  方達生:你知道,我不會跳舞。


 


  陳白露:(“叭”地打了一個響亮的“榧子”,站起身,走到方達生面前)我來教你跳,我可是這地方跳得最好的一個。


 


  方達生:(忙不迭地擺手)不,不,千萬不能。


 


  望著他那副尷尬的樣子,陳白露忍不住笑出聲。


 


  張喬治端著一杯酒走了過來。


 


  張喬治:喲,露露,這麼親熱,讓我想想,我們見過面。


 


  陳白露:(好笑地)見過?


 


  張喬治:當然見過。


 


  他費力地思索著。方達生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張喬治:(恍然大悟的樣子,高聲地)啊!我想起來了,兩年前,我們同船一塊從歐洲回來的。(用力握著方達生的手,非常熱烈)啊,好極了,好極了,請坐。


 


  方達生:(無可奈何地看了看陳白露)竹均,這是……


 


  張喬治:竹均?不,不不,老朋友,你弄錯了,她叫白露,她是這兒頂紅頂紅的人,她是我的——(他親昵地把手搭在陳白露的肩上)嗯,是我所最崇拜的紅人!


 


  方達生忽然站起來,望著陳白露。


 


  方達生:(斷然地)竹均。我想出去透透空氣。


 


 


 


  已經很晚了。家家戶戶門戶緊閉。黑幢幢的大樓,只有很少幾扇窗戶裏透出燈光,象一隻只孤獨的眼睛。咖啡館的老闆娘關掉了一盞盞燈,唱機也停了。但街頭,生意仍然在進行。


 


  兩個女人站在一條巷子口拉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說話。賣鳥豆、肥鹵雞和糖墩的小販,各自拖著粗啞了的聲音,悠悠地喊著。一個賣辣蘿蔔的,嗓音清脆,叫賣:


 


  “小劉莊的蘿蔔,不辣管換!……”


 


  陳白露和方達生從昏暗的馬路上走了過來,此刻,陳白露的心情似乎是歡悅的。


 


  她大口地吞咽著冰涼的空氣,不時地抬起頭望著黑漆漆的閃爍著星光的深秋的夜空。


 


  陳白露:(情不自禁地)多美啊,你看,你看見了嗎?


 


  方達生:什麼?


 


  陳白露:星星!好久沒有看到過星星啦,多有意思!(忽然地)你記得我小的時候就喜歡星星。


 


  方達生:記得。(回憶起來)那時候,晚上,常常是……


 


  陳白露:(並沒有在聽方達生,她的眼裏顯出一種夢幻的神色,耳語一般地)


 


  夜,並不,並不可怕,因為,在你的眼睛裏,我看到了兩顆美麗的星……


 


  方達生:你在說什麼?


 


  陳白露:(仿佛被驚醒)哦,沒什麼,一個人曾經對我這麼說。(略微停頓了一下)他是個詩人。


 


  方達生沈默了,悄悄地注視著陳白露若有所思的側影。像是要擺脫掉什麼,陳白露將長髮一甩。


 


  陳白露:(轉向方達生)你餓嗎?


 


  方達生:(詫異)餓?幹什麼?


 


  陳白露:(帶著突如其來的興致,拉住方達生的胳膊)走,咱們吃碗餛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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